冰上快乐,劳伦斯先生
有人问他孤独吗,他说孤独个屁。妹妹怕他总一个人,送他电影票,「我说我不看。」他说能天天溜冰,幸福得不得了,「happy and lucky」。「还有夏斯利夫(счастлив)你懂吗?俄语里的『幸福』。」
劳伦斯先生总爱在上午11点出现在冰场。
这一点,国贸冰场的许多员工都知道——尽管他一小时前就到了,并换好了冰鞋,但那时望向四周,稀稀拉拉,观众来得还不够多,他会先坐下,再等等。
有观众才有情绪。劳伦斯先生需要观众。
在高效又忙碌的北京CBD,位于国贸一期的地下冰场是一处稀有的放空之所,800平米的冰面像一个巨大的漩涡,能把人的精神短暂地吸入进去。等午休时间一到,那些放空的人聚集起来,就都成了劳伦斯先生的观众。
他的前奏是自由地沿着场线轧轧步,先练习几个后内转三、括弧步的动作,热热身。背景音乐太嘈杂也没关系,他会先下场几分钟,从包里掏出一只小小的mp3,一只旧耳机,戴上,跟随着俄罗斯歌曲的节奏,舒展双手和双脚,滑行于冰面。
劳伦斯先生75岁。国贸冰场开了21年,他就来了21年。
但无论怎么看,他都不算是冰场上滑得最好的那个。花样滑冰讲究跳跃、步伐和旋转,劳伦斯先生跳是跳不起来了,旋转的话,转上半周也够呛,步伐听起来简单,真的练起来就知道,这是一项需要精确控制身体的运动,站立在大约4毫米厚的冰刀之上,讲究的是对重心的把控,用劲稍微偏一点儿都不行。
他的那些动作,并不是连贯的、流畅的,反而是有些笨拙的,在转换时,因为控制力不够,能看到他抖动的双腿。即便是练了20年,他依然比不过冰场那些三四岁就能轻松转圈的花滑初学者。
但这并不妨碍劳伦斯先生被许多人尊重和喜爱。从国贸一期的地下穿行至地铁站,每天路过冰场的上班族一定见过他,一个4岁时就来这里滑冰的年轻人也记得他,现在他21岁。冰场举办的花滑比赛,观看的人从楼上给喜爱的选手扔毛绒玩偶,他总是收到最多。前阵子,有人把他滑冰的视频发在了微博上,在坂本龙一《Merry Christmas, Mr. Lawrence》的背景音乐里,他挥舞双手,时而仰望天空,时而一个转身,飞行在冰面,如入无人之境。发微博的人给他取了个名字,「国贸劳伦斯。」他不知道,冰场也没人这么喊他,他姓姬,名叫姬凯峰——「我们这儿只有姬大爷。」
劳伦斯先生算是有基础的。他8岁时开始练短道速滑,在冬天的野湖,在有着500米跑道的首体,他滑得特别溜,用冰场教练的话来形容,他是有冰感的,「脚底有根儿。」
1999年,他在新开的国贸冰场第一次见到外国小孩练习花样滑冰,就被迷住了。但隔刀如隔山,短道速滑迅猛、直接,是关于速度的较量,而花样滑冰,是旋转、跳跃,是美,是艺术。
他对美有向往,第二天,直接穿了双花滑的冰刀出现在冰场。那会儿他50多岁了,不服老,心比天高,他不爱用大爷大妈们买菜的小拖车,都是左手右手各一袋10斤的大米,拎上就走。身边跟他岁数一般大的老李、老张、老孙也在滑,可当他想请教练进行更专业的训练时,却没什么人敢教——年纪大了担待不起。
冰场最后被他说动了,安排了最好的教练给他,他学得勤奋,同一个动作每天给教练表演新进展,爱问自己有没有进步,一有问题,「噔蹬蹬走到办公室找教练」。他早知道生命的局限性就在那儿了,他不会蹦得更高,转得更快,可这不妨碍他还是想学些新动作。括弧步,是他前阵子逮住冰场的肖雨红教练让她教的,看起来只是简单地在冰面上画个数字「3」,他听明白了,回去练,可练了很久,终究没能拿得出手。
他甚至还想学旋转、跳跃。教练李岩10年前开始教他,他一上来,就想要那种腾空而起的感觉。李岩告诉他,腾空而起只有0.3到0.5秒的时间,考验你一瞬间的爆发力,得练,没法一步到位。他听了点点头。但偶尔,李岩还是能看见他自个儿在平地上,勾着脚,转一转,又或者单脚蹦起,腾空一跃。
劳伦斯先生悄悄给自己准备了一双和普通人不同的冰鞋。秘密都在那冰刀前边的锯齿上,普通人都是5个齿,只有教练穿的是7个齿,他想,7个齿才能点冰跳,哪天他也能跳个一米高、半米高。
劳伦斯先生还热衷于谈论美。那些花滑比赛中的展示,暗含了他的审美:俄罗斯歌曲,要穿红衣主教表演服,得是顿河流域哥萨克风的那种,自由奔放;至于《梁祝》,肯定得把袖子改成「一圈一圈,有点皱纹的那种」,得是只白蝴蝶,他认为,「我要飞。」
其实过去的职业经历里,他的工作只能算与「美」擦边。他最早在部队,接着在故宫博物院当过几年文物摄影师,后来去了航天机构,最后一站是外贸公司。
做摄影师需要美,但他自嘲是个文物摄影师,活动与会议摄影师。文物出土了,展览了,他过去「咔嚓咔嚓」几下,拍完照片大部分要保密上交,跟他没什么关系。后来换单位了,也是差不多,开大会了,签约仪式了,火箭发射了,他过去「咔嚓咔嚓」几下。
他在这些日常中努力地扒拉出一点美。过去在故宫拍文物,文物被隔着的玻璃反光,他一个人在暗房里倒腾,搁一点化学药品、肥皂,光影被成功地除掉。滑冰时,他偶尔会背上那台尼康,路过国贸的橱窗,看见海报上几个巨大的模特,他想拍下来,玻璃也反光,他就端着相机,猫着腰自我移动,终于找到没有光的位置了,拍下,就和真人一样。
摄影作品偶尔也要拿去参加联合展览,他想得周到,雪景之类的白色照片,容易与张贴的白墙混为一体,用黑色马克笔和直尺沿着照片边缘画框,他满意得很,不在乎那些黑框上因为手抖颤动的痕迹。
在国贸冰场,CBD区域里看起来最轻盈自由的地方,时间也是以分秒计算的,一堂课半小时,两百来块;一张卡,900分钟,三百来块;一个半小时的单次卡,30块。暑假售票窗口,周末排起了长长的队,家长们为了赶紧把孩子送去上课而争吵。劳伦斯先生滑走了,戴上耳机,滑回自己的世界里去了。
夏天到冰场上人总是这么多,都快没法自由伸展了。可劳伦斯先生总能自己转悠转悠,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。正午的太阳刚刚好,少有人注意到,东半边的穹顶上缺了一小块棚,如果劳伦斯先生能挤一挤,往冰场中间滑,再往中间一点去,他就会刚好落到那束误闯进来的光亮里,成为全场瞩目的主角啦。
无论在冰上还是冰下,他大部分时候是自己一人。家里的电话一周也不会响起一回。偶尔他会背上画板,开着一辆红色的smart,速度极快,跑到大兴南苑去画画,那是他过去住过的地方,树木成林。过去也有许多画友,电话号码没少一个,他就是不联系,「都有各自的家庭。」
家中无人的他,反而有了一些自由。一个月领到手的是一万多块钱,滑冰、请教练练习、买酒,夏天喝葡萄酒,冬天得换成二锅头,他花得一个子儿也不剩。吃什么不重要,每周走两站地去菜市场,买上一堆菜、肉、馒头、花卷,塞进冰箱里,管吃一周。家里三室一厅,空荡荡的,没有小孩,没有猫狗,正好,每天回来就跟没人住过一样干净,一周也就积一层灰,墩布一拖了事。
年纪大了,尽管身体从没什么大毛病,但劳伦斯先生不受自己掌控的事情多了起来。他晚上一般不出门,眼睛没那么好使了,夜里看不清。牙也掉光了,假牙搁在家里,他从不在外边吃饭。他一直想在冰上旋转、跳跃,可要做到像标准动作那样,他必须得单脚落地,他靠一只腿支撑不住自己,只能用双脚落地,笨拙却满足。
还有,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是,记忆力也渐渐在丢失。去年参加比赛,跳到一半他忘记动作,有那么几秒,他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冰场上愣住,发呆,音乐还在继续。那一天来的人特别多,他难过地道歉,「你们看到了我最糟糕的一次表演。」
他渴望人群。看到一旁的小女孩在练轧步,他走上前,弓着背,想聊上几句,小女孩被上课的教练带走了。和他一起比赛的孩子越来越小,有一次,他跟一个两岁的小女孩一起出现在参赛名单里,他是里边年纪最大的选手。他总想着和冰场上的教练们搭几句话,展示自己那「7件套」的新进步,但教练从早到晚一节课挨着一节课,也忙。
心情好时,劳伦斯会带上自己刚刚完成的一幅画作或摄影集。这一天,他画的是逆光里的太阳,河流与柳树,船桨在河里映出倒影。他随手送给了在冰场新认识的朋友。摄影集里是他过去30多年的作品,一只小熊,落在枝头的积雪,雪地里的一朵月季,路边彩色的共享单车……封面上用蓝色圆珠笔刻写了「1972-2019年」。
唯独没有一张是家人。
妻子是去年去世的,一向好好的身边人走了,劳伦斯适应了半年;母亲是更早两年,谁都没想到,她比多病的父亲走得更早。
儿子在1990年就离开了,15岁,他从小有心脏病,走的那天,劳伦斯和爱人都上班去了,回到家,把他送去医院抢救,已经留不住了。儿子去世后,他做了长达10年的梦,梦里儿子总是15岁的模样,有时是小时候坐在澡盆里,全家人给他洗澡。
过去反对劳伦斯滑冰的老父亲,也躺在医院了,中风,心衰,97岁,全身上下都是病,一会儿清醒,一会儿糊涂,早顾不上他去干嘛了。唯一的妹妹倒是支持他继续滑,偶尔会开车把他送到冰场来,在一旁看看他的成果。
这些年来,劳伦斯家里的相册越来越少。过去,他用自己那台尼康拍了500多本,摆在柜子里,跟他的个头一般高。
1990年,相册少了一半。
2017年,相册又少了一半。
2019年,也没剩下几本了。
他说家里每走一个人,他就剪掉那个人的所有照片。都是自然规律,没啥可怨,过去他疼老伴,也疼孩子,疼过的日子,都在那些厨房里妻子的影子上,颐和园的船上儿子的笑声里——那些往日的照片里。每一回,他都要花半年、一年,甚至很长很长的时间,一张张地剪掉。
在他心中,似乎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了。人与人之间,相见,分离,永不能长久,「感情它也有个时间性。」
有人问他孤独吗,他说孤独个屁。妹妹怕他总一个人,送他电影票,「我说我不看。」他说能天天溜冰,幸福得不得了,「happy and lucky」。「还有夏斯利夫(счастлив)你懂吗?俄语里的『幸福』。」
一片冰刀4毫米,劳伦斯先生最美好的人生,就立在上面了。
每一年,他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。秋天,离第二年国贸冰场举办的北京亚洲滑冰邀请赛还有半年时间,他得和教练李岩天天琢磨比赛音乐,一首歌里最好的部分,要想办法剪进1分钟的参赛曲目里。太发散的音乐不行,办公室里听完,还得在冰场上放出来听。一琢磨就是好几个月,忙得不了,有时他一下喜欢上了两首曲子,还得麻烦李岩将曲子的片段一一拆开,重组成一首「评委听不出是两首歌」的完美曲子。
冬天,他专门请了外边的舞蹈老师在地面上编好舞,他再到冰上动脑子编排脚步动作。当然,还要设计好冰上的滑行路线,800平米的国贸冰场,比赛规定得滑遍各个角落,他可不想让大家认为他体力不支,只能在屁大点的一小块赛区瞎转悠。
春天来了,做服装设计的李师傅会来跟他讨论上半天,一起设计新一年比赛的衣服。下一次他要跳《潇洒走一回》,差不多也该花点心思着手准备了。
冰场还是那个老冰场,只有人被时间追着往前赶。
劳伦斯溜达过的地方,过去哪有什么LV、 哈根达斯,现在统统都有。2016年,国贸三期300多米,一跃成为全北京最高的楼,眨眼不到两年,就被隔壁528米的中国尊给超过去了。
20年前那个19岁的小李教练,已经39岁,这一年他们要一起准备全新表演曲目《潇洒走一回》。过去一块玩的伙伴们,早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,剩下的那几个,老张打拳击去了,老李打乒乓球去了,前几天还出现在冰场的老孙,8月份因为冰场禁止穿冰球鞋入内,也跑到别处打冰球了。就连比赛抱回来、住在玻璃柜里多年的小熊、小狗、小猪,也被妹妹3岁的孙女统统抱走了,「我老姬一个也不要。」
劳伦斯先生一个人来,一个人走。没有手机,也从不留自己的座机号码, 20年来也从没和冰场上任何一个人成为场外的朋友。装好老冰鞋,塞进旧毛巾,他提着包就要走了。冰场出了闸口,右手边一拐弯,下楼就可以直接通往地下停车场,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清楚。这不,一出楼梯口,红色的小smart正正好停在对面等着他呢。
「但也别担心——」告别时他说,「每天国贸冰场11点,我老姬准时在这里。」
「счастлив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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